逃亡的一行人騎著馬,連夜趕路20個小時,回頭望去,暫無追兵,盡頭暗處,惶惶的威脅仍跟了上來。來到小廟暫歇,向僧人借來氈袍,充當舖蓋,和衣而眠。簡陋雖簡陋,該有的儀節仍不能偏廢,寺廟雖小,仍在二樓騰出一個獨立房間,恭迎貴客。

13歲的阿里仁波切蹦蹦跳跳地跑上樓,看見大他11歲的兄長站在窗前,身著醬色束帶長袍,腳套長筒皮靴,看起來與一般藏人無異,卻令他感到陌生。連協助出逃的30幾名康巴游擊隊員,都不曉得護送的是誰。沉默一陣後,哥哥突然喚了弟弟的小名,語重心長地說:「秋杰,我們現在是難民了。」

流亡出逃,夾在中印邊境生存

時間是1959年3月,24歲的青年在啟程時脫下袈裟,摘掉眼鏡,換上從2歲被認證為轉世靈童後,再沒上身的常民衣服。走出羅布林卡寢宮大門時,外頭層層包圍著上萬名擔心他被共產黨綁架的藏人,往常出宮都有華麗大陣仗,他高高端坐金轎上,仰望他的人們,無不跪拜哭泣。

這一次,沒有人認出他來。

逃亡7天後,在中印邊界的高山峻嶺上才接到通知,離開兩天後,羅布林卡就遭遇中共軍隊猛烈砲擊,砲彈像驟雨一樣落下,出逃時驚鴻一瞥的善良百姓臉孔,生死未卜,灰飛煙滅。

回不了頭的新科難民,自身也在生死關卡中,躲過槍管,挨過高山上的沙塵暴、風雪暴,習慣高原氣候的體質下到平地,首先迎來痢疾,虛弱得無法上馬,坐騎改成性情溫和的牛,逃亡14天後,他終於踏上印度土地。

時間是2016年6月,在印度北邊的達蘭薩拉,半世紀前牛背上的青年,此刻就坐在我對面,將滿81歲的第十四世達賴喇嘛,作為此世紀最知名、聲望最高的難民,他硬是將流亡的邊緣處境,扭轉成全世界關注的焦點。

接受《報導者》專訪過程中,問他57年前剛到印度時,最不能適應的是什麼?他說:「首先是我的胃。」他擠眉弄眼地嘿嘿嘿。3年前第一次採訪他時,也聽過一個笑話,剛流亡過來時,沒有人會講英文或印度文,「我們當時有個翻譯,他的一隻眼睛看不見,我們時常要牽著他。有個噶倫(官員)說我們一定要學語言,要不然都要靠一個獨眼龍。」講這段話時,達賴喇嘛笑到不能控制自己,身體前後劇烈搖擺,聽者很難不被他的情緒感染,於是感覺,流亡似乎沒有那麼刻苦。

笑聲後頭,是24歲青年身後,數萬名陸續逃出的藏人,流亡之初,一無所有。

印度政府撥地下來讓藏人定居,都是未開墾的偏僻叢林,不像西藏高原上一望無際的開闊景色,遮天蔽目的原始森林,幽閉的恐懼感,林中傳來野獸的咆嘯,藏人伐木闢地時,常遇見發怒的大象而被活活踩死。

 

一味接受救助的話,達賴喇嘛覺得是不道德的,他主動建議讓藏人到中印邊界的高山上修築公路,艱苦的體力活,一天的工資只不過一盧比,買了米就所剩無幾。辛苦雖辛苦,卻能往涼爽山區去,止住藏人下到炎熱平地,因水土不服的高死亡率。

達賴喇嘛獨獨向當時的印度總理尼赫魯要了一樣東西:教育要求設立能傳承藏人的語言文化,也傳授現代知識的西藏學校。並在藏人定居點建立寺院,「在今年,有很多女尼要接受最終的佛學考試,在經過20年的努力學習之後,成為格西(佛學博士)。在西藏歷史上第一次有女尼取得格西學位,有一些朋友視我為女性主義的達賴喇嘛。」他招牌式的慧黠笑容閃現,接著說,「在50年之後,我想西藏難民是最成功的難民社群。」

早在24歲那年,達賴喇嘛就在西藏三大寺高僧眾目睽睽的圍觀下,通過格西學位考試的答辯。格西的養成,大約需要20年的時間,慢著,他不是才24歲,難道4歲就開始學習?

大他5歲的哥哥嘉樂頓珠,在回憶錄中提起弟弟4歲進入布達拉宮的生活,「即使對一個這麼年幼的小孩,達賴喇嘛的訓練都非常嚴苛,每天6點他就要起床,唸經、祈禱、冥想。」

嘉樂頓珠當時9歲,隨同父母來到拉薩,從平凡的農家,一下翻轉成貴族。雄偉的布達拉宮覆蓋整座山頭,宮中僕役眾多,光是廚子就有40個。嘉樂頓珠卻說:「那不是一個舒服的住所,沒有電力,空氣中瀰漫著腐臭味,放食物的地方有上千隻老鼠肆虐,冬天沒有暖氣。那地方讓我害怕,如果我被選擇成為達賴喇嘛,我想我會逃走,在家裡,至少我們有暖爐。」

9歲的哥哥,都忍不住想逃走的地方,4歲的弟弟,被迫要和父母分離,獨自和年老的僕役住在冰冷宮中。餵他吃飯的僕役,臉上有顆突出的瘤,男孩會爬到僕役身上吸那顆瘤,像吸母親的奶一樣。達賴喇嘛辦公室中文秘書長才嘉說,「達賴喇嘛常把這件事當笑話講。」

在自傳裡,達賴喇嘛只輕描淡寫一句:「就算布達拉宮是我的監獄,那也是個又寬敞又奇妙的監獄。」

在監獄裡,他的房間位於最頂層,只要宗教課程一結束,他就會衝上屋頂,帶著望遠鏡,往下看和他年齡相近的孩子正在上學,看要被牽去屠宰的牛羊,他會不忍心將牠們全部買下放生,也看不遠處正在服勞役的囚犯,那是另一種人間的監獄,對這些地位與他天差地遠的罪人,達賴喇嘛說:「我把他們視為朋友,關切他們的一舉一動。」

禁錮在塔頂,孤單的,還沒長大的王,沒有一個同齡朋友。即使身為金貴的王,因為無聊,也忍不住惡作劇,往下吐口水到路人身上。每日來偷吃供品的老鼠,都成了他的另類朋友,達賴喇嘛曾說:「我逐漸喜歡這些小生物,他們非常好看,自行取用每日口糧,了無懼意。」

16歲政治初級生vs. 2萬共軍武力

家人一個半月進宮相聚一次,即使是難得的天倫時光,嘉樂頓珠都說:「達賴喇嘛沒有任何私人生活」,當他逐漸長成青年時,和家人聊的永遠都是西藏的事務與未來。他不只是個宗教領袖,到了18歲,他就要接下政治責任。而當時西藏人所認知的「政治」,只是內政,沒有外交,山那麼高,氧氣稀薄不宜人居,即使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隆隆砲聲,都不曾傳進來。

這一世達賴喇嘛沒有想到的是,他所要面對的「政治」,是解放軍的侵略、是中、印大國間的夾縫處境,是國際政治下的一顆棋子。他也沒想到,在16歲那年,距離親政還有2年,外面的世界就逼迫到眼前了,他在自傳中說:「世界已經變得太小,小到即使是無害的與世隔絕都容不下。」

1948年,西藏東部被解放軍攻陷,1951年,中共宣稱和平解放西藏,2萬共軍進入拉薩。達賴喇嘛在眾大臣的請求下,正式即位,他孤孤單單地被推出去,從此走上詭譎莫測的政治舞台。達賴喇嘛曾說:「我對世界一無所知,毫無政治經驗,不過我年齡已經大到足以明白自己的無知。」

16歲接下重擔,直到2011年,達賴喇嘛76歲時,流亡藏人選出新任司政,哈佛大學法學博士洛桑森格,親政60年的達賴喇嘛才交棒卸任,他對我們說:「2011年當我完全從政壇退休時,也終結了400年來政教合一的傳統,這是我自願的,很驕傲也很高興地終結了,未來達賴喇嘛與政治事務再不相關。」

身為達賴喇嘛,真的能退休嗎?接受我們採訪後,他隨即訪美,見了將卸任的歐巴馬,即使是權力頂峰如美國總統,都不可能只把他當成一位普通高僧來見,何時見,如何見,都充滿政治考量。而在蔡英文上台後,改朝換代的台灣,我們問達賴喇嘛什麼時候要來?他答:

「我總是說,我永遠都準備好了,我愛台灣人民,這座小島非常美麗,但這完全取決於台灣政府,我不想製造任何不便。不只是台灣,對任何其他國家都是,我一向都說,我不想製造任何不便。」

「我不想製造任何不便」,達賴喇嘛重複了兩次,他是藏傳佛教領袖、諾貝爾和平獎得主、世界級的偶像人物,但在中國崛起後,他是必須被消音被除名,不能碰觸的禁忌之人。

不碰政治的話,禁忌會不會少一點?2007年,中國國家宗教事務局頒布《藏傳佛教活佛轉世管理辦法》,既然有管理辦法,就由不得活佛自己說了算。達賴喇嘛在2011年就曾說過,轉世制度是封建制度下的舊思維,已經過時,為了順應世界民主發展趨勢,要終止達賴喇嘛轉世制度。此說法讓中共跳腳,一再譴責達賴喇嘛背叛了宗教傳統。

達賴喇嘛說:「有時候我覺得,關於達賴喇嘛轉世是否延續,我完全都不在乎了!但是北京的強硬派比我更加在乎。有時候我會開玩笑說,為了表示對達賴喇嘛轉世的重視,他們也應該也接受轉世的理論,首先應該找到毛澤東的轉世、鄧小平的轉世,然後才可以置喙達賴喇嘛的轉世,否則,相當好笑。」

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,反將對方一軍。達賴喇嘛的機鋒,夾藏在看似戲謔的玩笑話中。

「在我的夢裡,我和第五世及第十三世達賴喇嘛有連結,他們安排了我,所以我完成我的責任,下一個達賴喇嘛的轉世,其實不關我的事(not my business),是由我的老闆們做主,那是神祕的層次。」

我的老闆,「my boss」,達賴喇嘛用了一個現代詞彙,而不是造物主或神靈,有種奇妙的突梯感。他的新潮又帶著我們馳騁到外太空,「我們不能只考慮這個世界,我的轉世也可能在其他的星球、銀河。可能幾億年後一個大爆炸(Big Bang),整個宇宙消失,我就需要去別的地方。我希望轉世在有較多苦難的地方,而不是淨土,或者我轉世為一個戰士。」語畢,穿梭於星際時空中的旅人,再度爽朗大笑。

我問:「中共說,轉不轉世不是你說了算,你怎麼看?」他說:「就某方面來看,這是對的,要由人民來決定,不是我說了算,也許明年開始,我會提出一些看法,讓人民來討論和思考,等我活到第一世達賴喇嘛的歲數(按:西元算法83歲),就會決定用何種方式。當然,也不是中國政府說了算。」

達賴喇嘛的回答,像在鋼索上翻筋斗,別人險象環生,他卻輕鬆寫意,一瞬間又翻了一個漂亮的筋斗。他不再是那個16歲剛剛親政,白紙一張的政治初級生了。

他一方面說轉世是決定於天上的boss,另一方面又說要和人民討論。不過在民主體制中,人民的確也是boss,是統治者的boss。兩位boss,分別是民主選舉制度與宗教神祕主義,看似矛盾,卻可以水乳交融於達賴喇嘛一身。

沒有出逃的轉世活佛:班禪喇嘛

出西藏前,曾經有中共官員警告他,「雪山獅子雖然在雪山上是獅子,但是到了平地,會變成一條狗。」多年後他這麼回應:「50年過去,我沒有變成狗,雪獅反而比在西藏時更有名望。」

達賴喇嘛說對了,雪山獅子到平地,不但是獅子,還是一隻加上翅膀,迎向世界的飛天獅。

小達賴喇嘛3歲,彼此間有著微妙競爭關係的第十世班禪喇嘛(藏傳佛教格魯派中另一個轉世傳承領袖),是中共長年拉攏,好用來制衡達賴喇嘛的一張好牌。1959年達賴喇嘛出走,在日喀則的二把手班禪喇嘛,自然留下了。

繼續留在雪山的,不但沒有當成雄獅,處境反而變得比狗還不如。1962年,班禪喇嘛上七萬言書給總理周恩來,洋洋灑灑提出共產黨不當的政策對藏人造成傷害。

上書隔年,班禪喇嘛遭到軟禁。1966年,文化大革命開始,班禪喇嘛更大的劫厄來了,紅衛兵將他五花大綁,遊街示眾。最污辱人的還不只如此,動手的還有班禪喇嘛的教派中夙有名望的高僧,對他拳打腳踢。此後班禪喇嘛單獨監禁長達10年,在獄中他常遭到羞辱與杖打,直到1977年文革結束才出獄。

出走的達賴喇嘛是月球亮面,世界看到的,總是這一面。留下來的班禪喇嘛是月球暗面。明暗相生,看到達賴喇嘛流亡中的自在,更要看到班禪喇嘛在鐵幕後的掙扎。出獄後班禪喇嘛回不了西藏,在北京娶妻生女,大口吃肉,體型發胖,還開公司,徹底墮入俗世,一度不為人諒解,被冠上「胖商人」的輕蔑名稱。

進入80年代,由胡耀邦、趙紫陽開明派執政。1980年胡耀邦訪問西藏,被其貧窮凋敝嚇到,回來後大刀闊斧改革,恢復西藏文化的地位。班禪喇嘛也獲得平反,在1982年終於踏上歸鄉路,他發揮影響力,儘可能重建在文革中被破壞殆盡的西藏的文化以及宗教。

同樣在80年代,達賴喇嘛及流亡藏人,在印度篳路藍縷也休養生息20年後,嘗試和北京接觸。達賴喇嘛的哥哥嘉樂頓珠,妹妹杰桑佩瑪都曾率團前往中國考察。1980年,杰桑佩瑪和班禪喇嘛在北京會面,班禪喇嘛要杰桑佩瑪帶口信回去給達賴喇嘛,「局勢正在好轉。」

1959年3月,逃亡的第二天,達賴喇嘛就寫了一封親筆信給班禪喇嘛,說由於發生突發事件,必須要離開拉薩,希望班禪喇嘛能繼續維持西藏的政教福祉。班禪喇嘛本來只是單純的宗教領袖,在信中,達賴喇嘛把西藏境內的政教責任讓渡交付出去。

喜馬拉雅山隔開的兩個轉世活佛,一個在監牢裡九死一生,一個在荒地中艱難紮根,20年後班禪喇嘛才回了口信:「局勢正在好轉」。這也許是自從1959年達賴喇嘛出走之後,成為平行線的兩個人,再度要交會的時刻。

裡應外合,在外的達賴喇嘛,繼續爭取國際支持;在內的班禪喇嘛,運用經商的盈餘,在西藏重建藏語學校。1989年,班禪喇嘛回到日喀則,重建札什倫布寺,將歷代班禪喇嘛的遺骨重新放回寺中,衣錦還鄉,卻心肌梗塞過世,被毒殺而非自然死亡的傳聞始終沸沸湯湯。

好不容易即將匯流的兩條河流,在1989年,又就此岔開。6月4號,發生了天安門事件,開明派的胡耀邦趙紫陽先後被鬥倒,在西藏的改革政策就此終止。同年10月,達賴喇嘛得到諾貝爾和平獎,雖提高國際聲望,然而跟中國的關係也更劍拔弩張,回不去了。

1989,不只是中國一代人的六四血痕,也是西藏命運交關的時刻。

那也是,達賴喇嘛與流亡藏人,回家的路好不容易拉近,又再度盪遠的一個年分。

每個時代都有新的難民議題,對於近來的歐洲難民潮,達賴喇嘛下了一個不太政治正確的評斷:「敘利亞和伊拉克等國家的人民,不能在歐洲重新生根,這是不切實際的,」他接著補充:「應該要提供他們暫時的庇護,同時給予兒童良好的教育,當他們的國家實現和平的時候,他們就準備好重建自己的國家了。我想這是最終的方案,沒有和平,就沒有希望。」

「沒有和平,就沒有希望」,這何嘗不是流亡57年後,達賴喇嘛與流亡藏人的「最終方案」。1988年,達賴喇嘛在史特拉斯堡的歐洲議會發表演說,就提出中間道路政策,西藏希望尋求自治,並願意將外交與軍事權交給中國。

2016年6月接受《報導者》的採訪,他重申:「我們並不尋求從中國脫離,也不尋求獨立,在中國給予我們完全的權力保存傳統語言文化,並在保護自然環境的前提下,繼續做中國的一部分符合我們的利益,在這樣的前提下,我們會樂於回去。情況好轉後,我們甚至會從西藏對台灣喊話,回來吧!回來吧!」

然而,在去年8月,中共中央統戰部宣稱,「過去沒有、現在不會、將來也永遠不會接受中間道路。」

回家的鐘擺,越盪越遠。

我問達賴喇嘛,他是否曾夢迴故土?他並沒正面回答我,話題一下又扯開了。我想起他書中的一個片段,達賴喇嘛小時候喜歡去羅布林卡的花園餵魚,那是他唯一可以喘氣的時刻。

他這麼寫:「魚兒聽到我的腳步聲,會浮上來期待我餵食⋯⋯想到這些魚,我有時候真想知道,當它們聽到中國士兵的靴子聲,使否也會不明智地浮上來。倘若如此,這些魚兒想必已被吃掉了。」

達賴喇嘛說:「在80年代的早期,真的充滿希望。我仍然相信,如果胡耀邦沒下台,能夠推動他的政策,西藏問題早就解決了。胡耀邦、趙紫陽下台,接著主政的是江澤民和李鵬,李鵬是一個強硬派,就這樣。」

西藏問題又拖過千禧年,直到現在,仍無解方。2008年在拉薩再度發生抗暴,以及從2009年開始在西藏境內上百名藏人自焚。坐在我對面,81年前降生於人間,乘願再來的文殊或觀音菩薩,似乎也鞭長莫及,只能聳肩地說:「就這樣」。

他輕淺一笑,接著說,「這是一種魔術,佛教裡有一種說法,世界如魔幻般,變化莫測。」(本文精簡版刊於1022期《今周刊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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